一九七一年一月三十日,北京城被一夜大雪染成银白,气温跌到零下十三度。清晨六点,住在首都东城区一间普通平房里的王树声推开院门,寒气扑面而来。积雪踩上去嘎吱直响,他却显得颇为轻快——今天,他要去探望驻京某通信团服役的小女儿王四毛。
院子里没有工作人员,也没有警卫,只有两盆枯枝横在墙角。将军的生活,看上去和平常干部无异。他把昨晚亲手做的腊肉香肠装进竹篮,又塞进几包热乎乎的驴打滚,用旧棉被缠了两圈,确认食物能扛得住寒风才出门。出门前,他特意脱下制式军服,换上一件深灰呢子大衣,戴了顶旧棉帽,整个人融进漫天雪色,谁也看不出他是开国大将。
那年,王树声六十六岁,离参加革命已经整整四十五个年头。回忆起少年闯鄂豫皖、红四方面军长征,他觉得身子里的那点子硬骨头还在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历任中原军区司令员、国防部副部长,可丝毫没改掉战时节俭的习惯。部队里流传一句打趣的话:“王副部长的家,比某些营部还寒碜。”话虽夸张,却点透了他的行事风格——省下的每一分钱,都是国家的钱。
有意思的是,家乡老表得知他“当了大官”,陆续写信或登门,希望替子女安排“铁饭碗”。每回听到这类请求,他都直截了当:“娃要吃饭,靠双手;想进部队,凭本事。”说罢递上一张入伍招考简章,别无其他。有人心里不服,他也不再多言。王树声笃信一个理:权力是组织给的,只能用来打仗、练兵、守纪律。
王四毛是小女儿,进军队前谁也没告诉同事自己“来头不小”。她在通信连当报务员,耳机一戴一听就是好几个小时,练得一手过硬电码水平。春节将至,团里突然接到紧急加密通信保障任务,所有报务员取消休假。王树声打电话过去,只问一句:“能回来不?”女儿声音里带着歉意又带着坚定:“任务在身,回不去。”短短几个字,让电话那头的老人笑出了声。“干好你的活。”他说完挂断。
雪花越下越大,长安街上车辆稀少。王树声没坐公车,拦了一辆公共汽车,车费一角。车厢里寒风乱钻,乘务员瞄到他手里竹篮,好奇多看两眼,他回以微笑。换乘后又步行一段,九点不到便到了营门口。营门前立着“探亲登记处”木牌,临时搭的彩条布棚子里摆了张旧桌,两名哨兵冻得鼻尖通红。见老人上前,哨兵敬礼:“同志,请填表排队。”一句简单的提示,没有一丝因为对方年纪或气质而降低要求。
队伍足有三十多人,家属们提着鸡鸭、棉衣、花生糖,脚下踏出一排排脚印。王树声把竹篮搁在脚边,顺势排到最后。风刮得他耳朵生疼,他索性拉低帽檐,双手插在袖口取暖。有人聊天打发时间,他只是偶尔点头。排了四十来分钟,表格才递到他手里:姓名、与官兵关系、入营时间、离营时间,一项不漏。他拿铅笔认真写下“王树声——父亲”,字迹刚劲如旧。
雪势稍小的时候,排头的家属陆续被带进会客室。王树声站到前十位时,营房里传来电话铃声,哨兵接起,随即转身喊:“报务员王四毛,亲属来了!”电话那头的王四毛一愣:“我哪有亲属在北京?”可流程走到这一步,还是拔脚往外跑。
十分钟后,她在会客室门口看到一个裹着雪的大衣背影。那背影缓缓转过身,露出被风吹得通红的脸。父亲笑得像个淘气的孩子:“小四,新年好。”女儿眨了几下眼,鼻尖一酸,差点脱口而出“您怎么不打招呼就来”。然而话没说出口,她先跨前一步,把父亲肩上的雪抖掉,语气像责备又像撒娇:“外边冷成这样,您可真舍得走这么远!”王树声摆摆手:“排队呗,不冷。”
旁边好几位战士看得目瞪口呆。谁能想到,刚才在雪地里站着的老人,是打过四次反“围剿”、参加过中原突围、在国庆阅兵上领过军旗的大将?王树声没出声解释,他提起竹篮,对女儿说:“给你带了家乡味。”女儿眼圈一红,赶忙接过。
探亲室没有特别准备茶水,只有搪瓷缸里泡的枸杞红糖水,父女坐下来便聊。王树声关心的全是训练、学习、班里有没有伤风感冒;女儿抓着机会把工作中的电报疑难请教老报务兵出身的父亲,父亲拿铅笔在纸上一串串敲点画圈,俨然课堂。
午饭铃打响,探亲时间到了。王树声起身要走,哨兵提议开小灶给老将军加餐,被他婉拒:“伙食按规定,我是来当家属,不是来视察。”他把剩下的热水一饮而尽,提篮子空了半截。临别前,他拍拍女儿肩膀:“干好你的活,别惦记家。”王四毛郑重点头。
下午两点,雪停了,阳光把地面照得亮闪闪。王树声走出营门,脚印很快被蒸汽抹平。哨兵望着他背影,小声嘀咕:“刚才那老大爷,真不简单。”另一名哨兵答:“不简单的人,也照章办事,这才是军队。”
一九七一年春节的这一幕很快随雪痕消散,不过在那座营房里,“填表排队的大将”成了后来新兵入伍时的口耳相传。军营纪律的味道,正是从这些细节里慢慢渗进去的。